close
日後,我偶而從台東回家,
站在母親身後,看著她盯著鄉土連續劇眼泛淚光時,
我的身體也蛻化成某個女人,或某個妻子,某個母親,
等待著可能面臨的劇情降臨,劈裂遍生青植的泥黃地土,
而在兒時,我只是在除夕時,偷偷在表哥的小紅包袋裡多塞一佰元,
他所失去的和我所給的是彩虹橋搖升至高潮後失衡的大玩笑。
而大統百貨也在童年某節新聞快報中燒燬消失了。

看著姑丈的遺照,神龕上沒有香火,
這處昏灰隔房不是祭放哀思的墳域。
子夜後,二姑躺在雙人床上看著懸掛白牆上的結婚照,
想著天亮的時候,兒子回屏東準備上課,女兒回婆家,
這座靜置的空城也許可以出租,租給私立大學生活精采而混亂的大學生,
如果可以,她想要每天早些起來作早餐,
弄點以前沒試過的餐點,把書櫥裡幾本傅培梅美食給扔了,
找找像是阿鴻美鳳還是生機飲食的全彩烹調書,
想好特別是有考試時,一定得煎個鮪魚聰明蛋配牛奶,
如果有人租我一定要做個好房東…
以往總是在朦朧睡意裡看到女兒穿好淨白襯衫和深藍百褶裙,
瓷娃般站在床邊低聲說…「媽,我要去上學了…」
「嗯…好…爸爸右邊第二層抽屜有一百塊…小心喔…」
然後聽到鐵捲門隆隆地關上,
有次早晨,她到學校去,整班學生鬧哄哄的,
在教室後看到三年級的女兒靜靜地坐在最前排的座位吃醬油蛋餅,
慢條斯理地,就像她在家總是不多話,看著卡通偶爾發出咯咯的笑聲,
打上課鐘了,她沒有走進教室,提著剛作好的火腿蛋吐司,
在走回家的路上,她吃了幾口發現蛋鹽放多了,吐司也有點焦…
到家時,老公已經準備出門了,
「你干有感覺吐司太鹹?」「無啊,我去上班啊。」
看著晨間新聞,她想到女兒坐在前排的樣子,
窗外金綠色的曦光把她緊緊罩住,
像是老公說的:女兒像是小公主娃娃,好像不會長大一樣…

「阿昌,妹妹今天結婚喔…伊穿尬足水呢…你甘有看到?」
當面前那個不甚熟悉的男人從她手中接過女兒的手時,
她眼眶淚光下其實是藏著自己也不知怎樣解釋的恨意:
「恁查甫人哪,就這樣一項一項把我的身軀拆散取走… 拆散再取走…」

那天晚上,她又做了那個夢…
她獨身赤裸地躺在黑黝沃壤的田野,
仰見曠藍天色更迭,雲爿疊合,
豆大雨點將她浸漬在豐密草塘裡,
有墨綠青蛙,青鰻,大肚魚自她滿身泥濘邊游爬而過,
她的臉頰敷生紫荇嗖嗖癢癢的,
夏夜星點飄落,螢火流散,沁涼透骨的凝滯水塘邊傳來陣陣腳步聲,
愈行愈近無視於她地踏過,她的眼眶鼻胵乃至嘴巴填滿了稠糊琥珀黃的膠脂,
就這樣,周圍顫晃模糊漸次寂靜下來,
朦朧裡,夜幕射散的光翼,集束成億萬浮移腺蟲體,
穿透她掌心一毬霓色白繭,
彤雲自遠際浮升,農舍傳來雞鳴,迷淌間時序仍舊倏地流轉,
她暴露於烈日感到刺痛灼熱,清醒時,
她的每吋毛孔都抽長出株株褐啡色的麥梗,於青空下擺盪。
這個孤身夜晚即將破曉的藍色時分,
二姑又赤裸地蹲坐在長廊盡頭,守著那與二姑丈身影最貼近的房間,
燈火俱熄的鄉厝裡,那個房間緩緩地隨著歲月的支流漂遠了。

冰冷雨仍舊下著,窗外溢進淡緻香草味,和雀巢咖啡沉澱底分子氣息交融,
(大過年的怎麼一直下雨?)N翻了幾次身,她其實睡的不甚安穩,也挺不自在,
我坐到沙發上,沒一會兒就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醒來,N已經梳洗過坐在桌前看著我的手稿,
她指著放在桌上的火腿蛋說:吃完再工作吧?
我沒想到N會弄早餐,覺得挺不好意思,
就跟她說:我看我出去再買些東西回來,等會兒中午也不用出去了,
N放下我的稿子說:等等等等,
我想先問你一下…嗯…關於你剛剛寫的…
你是覺得你媽媽、二姑她們某些命運遭遇很值得紀錄,甚至…咳…同情嗎?
聽著N這麼問,
我腦海裡忽然浮現妻子在廚房裡忙和,大汗淋漓的狼狽模樣…
「甚至…咳…同情嗎?」,
在多折狹隘山道,我想著同情的定義和同情的感覺,
妻總於孤身回家的清晨,在床邊細聲叮囑我要早點睡,
要記得吃東西,要記得洗澡…讓仍身陷詭譎混亂色板夢境的我,
每每難以分辨究竟離去的是妻或是母親,
「你在睡覺的時候最可愛囉…」
聽著妻自夢境長道光口播散來的密語,
我總會故意嘟嘴,期待妻輕輕地啄吻,
夢底仍是久為襁褓的白嬰。
記得有次颱風夜出公差的最後一天,妻整晚與我連絡不上,
我開著二手喜美穿越這崎嶇山道回到家,
滿車泥濘爛葉,妻坐在客廳哭的雙眼紅腫,
睡夢裡,妻喃喃在我耳邊低語:
你是我最後一個孩子了…
隔天我告訴她,她說她才沒講這種話,
「我看你真的有戀母情節…」妻莫可奈何地搖搖頭說。

妻總是這樣的,
看著電視劇作健康操,搖呼拉圈再邀我出去大啖薑母鴨,
回來後在睡前告訴我她有多厭惡自己似乎變胖的大腿,
說你不要邀我吃宵夜啦…或者說你要阻止我跟你去吃宵夜啦…
(明明就是你說肚子餓的…)
然而接著我就得吃幾天的冷椰菜拌沙拉或是水煮四季豆這類鬼東西,
(這怎麼吃啊?都沒有味道?啪!妻倒了半瓶胡椒粉在一盤冷糊上:
快吃,很好吃喔…番茄切片也要吃啊,
當蕃茄紅了,醫生的臉就綠了,你沒聽過啊?)
事實上,這卻是我生活的一大樂趣,
當冰箱或櫥鏡上出現營養節食食譜時,
我覺得自己就像等著看妻表演一場場混亂忙碌、沾沾自喜最終鍛羽而歸的荒謬劇,
然而不可否認的,妻的確是個飲食作息正常的健康寶寶,
儘管她總會不時以為自己那兒不舒服,
妻總是這樣的,就算身處於同個時空,
我們卻時而關注著截然不同的事情,甚至經歷演出背道而馳的兩場劇碼,
如同妻與我衣著鮮麗地約會在大遠百17樓華納威秀,
一同買了一盒爆米花、多拿滋,百事可樂,
走進剪票口,步入闃暗影房比肩觀看三個半小時的電影,
滿腦渾沌繼續逛流行女裝部談論起那部電影時,
竟驚覺兩個人看的不是同一部電影。

這個事件也是源於妻斷斷續續突發奇想的某次運動衝動。
拿著新購的桌球拍,我騎腳踏車載著妻到社福館,
是個粉紅灰淡的黃昏時分,大概是準備閉館了,
低矮的天花板只亮半排燈,大木拼花壁紙滲流濁水,門口夕陽映射,
整個館像是泡了水的紙雕,隨地下水道浮流,
走上服務台,代媽媽看守的小女孩拿了一串鑰匙給我:
地下室,自己開燈
(我們不是來進行老少咸宜的桌球運動?)
地下室更顯潮暗,我已經意興闌珊,
「我們回去好了…」
「少來,等著看我痛宰你!」
妻左右搖擺跳歩對我作出擊拳狀:「哈!看我痛宰你!」
到底是哪一個房間呢?
走下樓梯,左右皆是錯雜小廊,嵌置幾十個房間,
接觸不良的陳舊燈管啪滋閃光不止,
薄顫天花板不時傳來樓上廁所沖水的渦漩低響,
妻亦步亦趨跟在身後,
「怎樣?你那雙球鞋好穿嗎?」
「晚餐要吃什麼?」
為了掩飾我莫可名狀的恐懼,我不停地和妻談著一些細瑣問題,
這個社福館竟然這大,我們像在某隻獸械的腔腹中爬行,
尋覓一處開啟窒口
(開門瞬間先會導出刺眼的日光燈,傳來嘈雜的擊球移步喘氣聲,
相信一輩子我們不會有像這次這麼高興見到一群著汗衫短褲禿頭的中年男子)
當天色全然轉成黑藍,所有房間都像是陷入魚子醬稠滯的釀缸,
手裡鑰匙巧克力片般溶化,窗有雨蛾,
「走吧,反正也晚了。」
妻失望地點頭,走上樓時,
忽然聽見轟隆鐵門關閉的聲音…
---待續---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grace415520 的頭像
    grace415520

    駱靡小說

    grace415520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