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缺角地圖2

沒有人走近那個藍色噴水池,整個我呼喊妻名的秋夜。
身後的這座陌生城池似乎收起了懸吊在城與彼岸的吊橋
(聽見數十個鏽蝕齒輪因咬合不齊而發出低嗓音的節拍),
我站在圍城外十里無火的大原。
我看著這個噴水池,
那是個深及兩米砌拼雲藍至黑紫色譜漸層磁石的噴水池,
沒有魚,沒有任河水生動植物,
靜謐的像是照在橢圓溜冰場銀緞月光的幌子,
四周盡是茵藍靡靡細雨後的薄霧,
讓我耳際髮稍縴細孱毛潮潤,隨時感到搔搔癢癢的。
池水是徹骨冰涼的,我實在不想碰它…
我探了半條腿下去,不能踩到底部…
手撐扶著池緣,水深及肩,踩不到底部,
我緩慢而細勻地呼吸,怕驚擾了什麼,可額上已滿是冷汗…
這池深超過兩米吧?…
我忽然想起公園裡鮮紅漆警示板「水深危險,嚴禁戲水」字樣,
和新聞裡旗津海水浴場上飄動的白幡旗…
早上剛吃完媽媽煎焦的醬油蛋的高職男生,
(戴副黑膠眼鏡,
平頭下呆滯著昨夜因為等著看凌晨三點的小龍女導致睡眠不足淡淡瘀黑的眼袋)
書包裡美工製圖藍皮書間夾著藍條紋的泳褲和不具度數的泳鏡…
媽媽在看完中午重播的美鳳有約後,接到兒子的死訊,
看著沾滿星砂用紅色馬克筆寫著S.H.E的草綠布織書包,
和沉靜緩致的午後海洋…
聽說那個母親整整一年無法洗臉、洗頭。
當水潑在臉上時,她不停看見掉了黑膠眼鏡,
身軀爛腫的兒子飄在黑色海域上,
有巨喙的海鷗停在他臉上,眼珠已經被吃掉了。
母親跪在沙灘前舉著白幡旗的特寫,黑白影像跳至我的眼前,
黃沉膚色石鑿的抬頭紋,高突顴骨和凹陷的雙頰,
她眼裡有巨大堅果般的白瞳,瞪視無淚的白瞳,
上面荊刺了紅字梵文,白瞳中央黑錐狀空隙裡住了一葦渡洋而來身披赭絲袈裟的喇嘛,
氣沉丹田闔眼誦經,在梵音鳴聲不止的幻聽裡她平靜下來...
她開始吃素,連蛋也不吃,和中年肥胖的丈夫分房睡(睡在兒子的房裡),
每個週末都坐六個鐘頭的火車到花蓮慈濟醫院當義工
(通常和幾個師姐搭花蓮客運到瑞穗某個位於鐵皮木材所搭建的療養中心照顧截肢的糖尿病患),
她在星期五的下午就開始躁躁不安,
「我該出發了…」「我可以坐五點的車去…」
「我可以趕快把飯炒好冰起來,坐三點的車…」
(最後她撘了一點的車走了,在冰箱上貼了張字條:我去花蓮,晚餐自己買一下…)
她寧可搭路程遙遠的北迴線忍受瀰漫菸味汗騷悶窒的爆滿車廂,
也不願在空散的南迴線上看見窗外浮亮的天光和海水。
這是我在某個炎夏中在社會版一隅看到的,
記者報導文字精練而冰冷,彷彿是則宣告性的訃文。
整個夏日社會版都像是海濱寄發白帖的專欄,
雜密長方欄位擊印鉛字每每像懈寄虫蚋浮移蠕動,
墨鉛索線是深埋叢聚雨林槴子果闊葉木淺根交織爬行的黑蟻,
酸性肥壤黑蟻窩錯縱巢室下有一吋吋被酸蝕的戴著繫泳池(海水浴場)
保險櫃鑰匙黃皮膠環的卵白前臂,
探出你手頭上那張油墨模糊的纖維紙面
(你可能在空無回響的暗夜咖啡座、書籍報刊雜亂堆置的市立圖書館,
或是租賃單人四樓公寓燈光昏亂的廁所…)顫抖嗆泣…

我像沼澤裡身披褐點綠皮甲疣待獵的鱷魚,
露出不具夜視功能的水晶體,四處環顧,
這失去觀眾遊客的水域…
「妻就在這冰潤池水裡。」
我屏住氣息,頂上灰白泥水瓶座膏澤雨壤的女神,
背彎裡甕壺開始鼓湧出浸泡消毒水的泉,
暈藍光圍下池面激起瀲灩波流,
我有種置身童時灼熱夏日父親將裸身的我放在騎樓門口塑膠充氣小泳池沖涼的錯覺,
為什麼這時會開始噴水呢?
噴水池圓繞的灰磚開了間錯大小不等的小孔向池中央噴水,沒有音樂沒有什麼交響曲,
也沒有投射特效燈光,我像隻表演揮手和頂小丑球的海豹棲身池中。
池面起了花白如絮的泡沫,我深深地吸了口氣,潛進池裡。
那個騷熱又冰涼的秋夜,是恆久星幕時空機器破裂扞挌卡筍撞擊的停頓嗎?
那藍色的噴水池不比家用水塔深多少,
裡頭沒有妻,只有一隻淹死的黃金鼠側身躺在碎石礫上,失去了金黃色的毛。
那個母親半年後,在某個寺廟的廝房自縊,
留下她長長的黑髮,要遮住夢裡兒子被啄食殘破不堪的臉龐。

我想起下午與妻進入這個新城鎮前,
植滿漆樹外環道路旁的白石平砌磚地廣場上,
有間古樹刨建而成的爵士咖啡館,
微雨粉紅櫻花般飄放的外環道其實是相當空寂的,
曖昧天候裡有些看來睏倦的駕駛開了薄翳黃燈,
米其林輪胎輾過碎落羊蹄甲,
敷雨潮潤道路像正舉行北海道雪地裡圍祀旗的櫻花祭,
那間爵士咖啡館恣放著溫頓馬沙利斯和亞特布雷基合奏的騷蕩爵士舞曲
(記不得誰演奏鋼琴誰演奏薩克斯風了…),
彷彿屯滿延路傾灑泥沙的連結車激起的沉污駛過它舞曲襲來的空間時(好像是25號),
就能縮化淨身成威尼斯情人橋下舔著濃情巧克力的漣漪小舟,
(九點七分四十秒滿是石灰質的汗衫上滴著檳榔汁,
四十一秒時遠遠走來著黑西裝,
白色花袖口反摺男仕優雅地用善彈搖擺四十二章的纖指掏出方鑲邊白巾,
向你稍點頭示意:先生,您的燕尾服上沾著巧克力咖啡,需要替您處理嗎?)
不慎準確的時間甬道隨紅木檜懸吊音箱振動頻率與共振女低音聲磁分子傳播濃度改變,
清晨初陽光熙在大裏菊花豐瓣間的折射般,雜密而精美。
妻從我濛霧晶翠的豐田前座遠遠地看見這座漠上咖啡館,
孤鶩地開在金色流沙裡。
妻說:喝杯咖啡吧?
銀色豐田蜻蜓般粘上團簇碎花草巷,
我和妻在瀰漫樹精油昏欲香氣裡,看著濃黑底塊鑲金字的menu,
刻鏤古埃及法老金字塔裡密藏的圖像幾何符號---生之書,滿是法文
(我不是好不容易剛從安平漁港轉出來?)
我對著妻說:ㄅㄥ ㄐㄧㄡ?妻笑了。
這是個沒來由的集合,多款多式的咖啡座,小羊皮香味四人軟質沙發,
兩個蓄落腮鬍的南斯拉夫男子;
四杯醇郁黑牛奶,附小銀叉藍莓球重乳酪起司,攀樹椏綠藤葛抽發著白嫩毛葉,
碧眼的維吉尼亞男bar擦拭銀亮小剪和夾鑷,
剪下藤葛上剛冒出的青黃色葉苗,勻灑在焗烤出爐法式海鮮磁盤上;
我和妻坐在落地窗旁,點了兩杯卡布奇諾,聊著想像中的「灼燦人生」,
妻啜了一口咖啡說:大概是需要這樣的咖啡館吧?
音樂聲漸小,一個穿蘇格蘭裙黑領衫的金髮少年走上置於咖啡座中央的鋼琴邊,
優雅地向四方行禮,穿著燕尾服身態圓腫的黑人(南美洲裔膚色非墨色系,較偏褐調),
提著金亮的薩克斯風,走上紅絨地毯台子上,兩人先是合奏了一曲「紅色小酒館」。
「噯,你會不會覺得那個薩克斯風手很眼熟?」妻一直盯著他瞧。
我看著他也有種說不出的「親切感」,
大概是藍調、爵士、咖啡因在腦血管濾泡間分泌的嗎啡發酵的緣故吧?
我仔細環視了咖啡館…手端錫蘭紅茶的三個英國男人
(當英國人就在你眼前時,你不會將他們和美國人搞混,
你可以輕易地從他們玻璃綠藍眼珠中特有的平和色調,
嗅出英格蘭茵綠小陵和三月多雨倫敦巷弄的氣味)
穿得像柯南•道爾筆下小說,偵探式的綠斗篷,
他們交頭接耳地談話,看來有些滑稽;
我盯著他們看時,其中蓄鬚的大個子走來了,
他遞給我一張名片
(果然是偵探社一類的…我看了他一眼,和妻不禁對笑起來,我們才剛結婚哪…)
他解釋著他們是什麼正統的「偵探社」,不是探人隱私的徵信社…
「我一直以為那沒什麼差別呢…」我半嘲弄地說,
我看著他嚴肅卻不失風度的表情時,我知道自己失態了,
感到有些羞赧,那大鬍子只是微微笑說:
「Take it,you will need it somewhere, someday…」。

大鬍子身後有個大嚼法式豬腳的吉普賽男子,綁著滿頭鮮紅捲岔拖把式短辮子,
你不難想像他住在維吉尼亞洲城外小藤樹林的鐵皮貨櫃車屋裡,
平日作著二手傢俱買賣時(百分之九十的貨是經由數吋厚油漆粉飾的瑕疵品),
堅持顧客要順便買條吉娃娃(吉普賽人令人不明所以的規矩)的偽善嘴臉和急促不斷句的怪異口音,
喔,當然他是很愛他母親和所有小藤樹林區的吉普賽親友。
坐在玻璃水族箱邊有七個膚色雪白略帶雀斑的俄羅斯男子…兩個匈牙利男吉他手…
「你有在聽我說話嗎?」喔,我分神了,親愛的妻,
這真是個沒來由的組合…

慵懶午后金綠翳陽的樹石咖啡館裡,沒有女人。

「除了你。」除了我親愛的繫短髮的妻。
「是嗎?…還真是奇怪?我想至少他們還需要一個諾拉瓊斯這樣的爵士女歌手吧?」
妻最喜愛的女歌手,曾經在一個纏綿的大雨夜,
我得在午夜趕去公司時,妻唱了她最廣為流傳的爵士情歌-don’t know why。
「為什麼非得是女歌手?」

「專屬娛樂的非必要性女角。」

喔,我懂了,專屬娛樂的非必要性女角。

午后細雨在晴空眼睛裡焚燒殆盡,成了發散紫光的虹膜。
快到了約定看房子的時候,纖如牛毛雨絲仍舊輕飄著,
然而這已經是我喝完第四杯咖啡後了。
「The total is… 」碧眼的維吉尼亞男bar沒算到妻的那壺玫瑰茶。
你可能沒算到她的部分?他看了妻一眼,仍舊沒將那壺玫瑰茶算進去,
他將零錢遞給我,對著妻說:
「You’re a very lucky lady.」
走出咖啡館時,看見牆上一幅奇怪的海報---
一個薩克斯風手和一個鋼琴手的合奏音樂會宣傳海報,
看來有些眼熟…海報底下寫著since 1930。
為什麼會想起那個「失去女人」的樹石咖啡館呢?

因為…當我離開咖啡館時,放下了車窗,
在數十秒後館裡演奏的最後一首「不幸的預感」音樂聲逐漸消失,雨也停了,
廣播電臺低沉嗓音傳來…「下個鐘頭是小ben的音樂fun輕鬆」,
直到最近(妻失蹤後的第二年)才知道,
「音樂fun輕鬆」這個節目的時段是下午一點開始的,
也就是我當天好不容易轉出安平漁港後二十分鐘開始的!
(這是怎麼回事?!
難道我在那令人迷醉慵懶的咖啡館中只停留了五分鐘甚至更短的時間?
我可是整整喝了四杯咖啡哪!)
---待續---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grace415520 的頭像
    grace415520

    駱靡小說

    grace415520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