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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楊：
世界原來是會轟然消失的。我明白這個道理時，橘子樹已經結果墜地了。事情是怎樣開始、怎樣結束，其實我一直不很明白。草薰風暖的仲夏，順著冰涼溪流，走過滿佈橙橘的林子，風裡瀰漫輕柔橙香，像楓紅紛紛落霏雨，挾著幾吋薄薄秋思，飄過闔眼的野林，垂首的酣顏。這裡的空氣很新鮮，仰臥在綠蔥蔥的河堤邊，身上蓋著流淌的白雲，瞳孔閃著微漾的漣漪，時光就這麼安安靜靜的走過。江水綠如藍，數隻垂頸白鷺鷥倏地飛起，花白蘆葦微顫，一派鵠候惹得飄零。當我想起你，就是在這樣一個白羽紛飛的隄邊。
瞅著支離破碎的鏡子，我看見兩個人的影子。莫斯科的郊外奏響我崇拜黑色荒誕的序曲。
王朔的小說《動物兇猛》改編成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電視轉播這部片得到威尼斯影展大獎時，我正在北京菸霧迷離的「不見不散」小吧裡和眾人齊聲歡呼，遙遠的馬小軍像混進了青衫間，昂首闊步，踩上吧台高呼：瓦西里！！七月北京夜，盡是雷霆大雨，天邊密雲驟亮，教堂屋頂十字架似銀墜，閃起刺眼光芒，裡頭、外頭都震耳欲聾。那天高楊的生日，照慣例我們喝個爛醉，徒步向西單稻埕。高楊是個標準東北漢，操著珠圓玉滑的普通話，人長得高頭大馬，削挺高鼻搭上褐色深邃眼塘，眨著兩排長睫毛，臉蛋總顯紅撲撲地，像上了腮紅，天冷時泛上幾絲慘白，看來卻十分嫩相，我們給他起了個十分傳神的外號，叫「俄製娃娃」。不見月色的夜晚，我們興致更加高昂，鄰比路燈發昏，街道翠微水亮，漾著雨紋，我們齊步踏過一個個水漥，水花濺得渾身溼透了，暴雨挾著寒風打過身上，打了一陣陣哆嗦，呷幾口百樂，我癱在路旁，高楊醉顛顛地扛著我，走向西單。
瑞雪紛飛，方過夜，樓瓦就長了白鬚，冒著清晨幾許寒氣，我搓手磨腳地到校門口掃雪。晴霽的一方天，朝陽欲出，像雞蛋炒西紅柿，冒著酸澀氣味，復興門一帶灰牆青瓦的民舍早已熱鬧起來，四起熱氣白煙，燒餅出爐滿溢大麥香，趕報單車也嘎然停下，裹油條、咂滿嘴熱騰騰的豆漿，頃刻後騎上車消失在竄動的市集。晨鐘響過，遲來的學生踩著沒膝的雪，舉步維艱，教室門窗緊閉，裡頭沒暖氣，只有燒著燒著就會自動熄滅的煤球爐子。羅道莊育幼院的孩子常翻過矮牆來玩，冬天他們一致穿上黑棉襖、黑褲衩，下課鐘聲響，便像滿山遍谷的黑鷓鴣自紅瓦牆上翩躚落地，他們不厭其煩地折枯枝打雪仗、賴在雪堆裡哇哇大哭。房檐上垂掛著長劍般晶亮透明的冰溜子，小孩兒圍著這件聖物發愣，頭一遭拾起石頭就丟，冰溜子墜地碎得吋，孩子們「嘩」地同聲，心也碎了，我和高楊坐在路階上不禁發笑，他們亂哄哄地逕自爬上高楊的肩膀，指著白汽裊裊的屋檐，高楊扛起小孩兒，掰掉冰溜子的尖兒當冰棍吃，我看著高楊僅有的白衫散佈黃黃綠綠小腳印，蓋郵戳似地，當賣力搓洗他特藏的迷彩裝，也帶笑意喃喃地說：真是如出一轍..。整個冬天，總有幾隻黑鷓鴣圍在他身邊，他也隨著重回到無憂的幼童年歲。
高年級有幫人父母都是政府高幹，骨子裡流著反台的血，非常憎恨我們這群小留學生，他們頭兒叫白綾，遇見他準沒好事。白綾長得特高，身軀慘白乾癟，兩肩總是高聳著。每回在澡堂看見他光著身踩進水池，都覺得那姿態真像極了垂頸於沙洲覓食的白鷺鷥。白綾叫我四眼，我不敢不賣帳，總站得直挺挺地呼他：學長好。當他走遠，就學著白鷺鷥「嘎嘎」地振著翅膀叫，搖頭晃腦地唱著：白鷺鷥，車糞箕，車到…..。學校明白地警示大家：學生來學校是要學習的，搞政治議題是犯很大錯誤的。所以我們就算是自個人說話，也絕口不提，於是儘管白綾用盡辦法揪辮子，也徒勞無功。
冬夜星空冰塊般明朗，月影斑駁，滿室沐於鵝黃，乍白皎潔，我被撩撥得難以入眠。子夜，房門吱呀開了，我懷著錐心的驚悸醒來，這聲響如同胡琴調弦繃緊了心，幾乎使我呻吟出聲，幾個熟悉的枯槁細影閃了進來，蜷身熟睡的國清連著被單給拖出房外，迤下轉角一隅欸乃聲。我蒙上被子，想起父母，他們遠在天邊，橫在我們之間的無數川流峻嶺，被月光照得紫瘢淤紅殘缺不全，寢室長廊間，他們的身影依稀淡薄，只是天際間兩個黑點，快馬也追不上，我緊揪著被襖，抿著唇哽咽，周身抽搐，一股徹底的死寂瀰漫開來。朦朧間有人掀開我的被角，潛身臥入。我的氣息凍成一根冰棍直杵到心底，動彈不得。「別怕，睡吧。」聞到熟悉的味兒，我鬆了口氣，高楊溫潤的身體暖烘烘地偎貼，我青白瘦瘠的身子整個埋了進去，高楊的臂膀像座無邊城堡，我躲在裡頭低聲哭泣感覺好暢快好無憂，他雙手枕著，褐黃的髮像舖遠的稻浪，氣息暖風般緩緩吹過，滿野醺然。高楊翻身拑住我，撫撫我微熱的臉，閉眼淺笑著說：「睡吧。」我探出被子四望，注意到晾台上高楊那件醒目的灰褲衩，凝上晶瑩剔透的冰點，掛在寶藍夜幕裡，像無數顆璀璨的星子，一閃一滅。傍著高楊，我很快地睡著了。
悽惘睡夢裡，我生命的歌奔放呼吼。夕陽燦燦的黃昏，我登上某面朝港灣大廈樓頂，樓頂是面廣闊平台，四無遮欄，聳直矗立於眾多矮小不齊的矮樓間，數不清也估計不出有多高，可是引領上望，那薄藍摻金的天翳仍舊遙不可及，好多人規矩地排隊，搭上像「大怒神」般的升降梯，我抖顫地站上冰冷鐵架上，發現它純粹只是四方薄削的鐵片，沒有欄杆，也沒有可抓握的東西，我如同泥濘工爿待升的水泥包。那鐵片忽然急速攀升，光影遷迭，我將衣服脫光，挺腰振臂，眼前一輪夕陽從都市叢林縫細間隨目光並起揚升，疾風中我竭力嘶吼，所有人群迅速離我遠去，一同沙灣遠褪的潮水，不著水沫，我以為我已經站在天的頂端了，可我伸手怎麼也勾不著雲，最後挾著滿腔絕望我安靜地坐了下來，任憑它不斷地升高，直至眼下蒼茫一片。天色驟然轉暗，披上晶鑽星幕，且緩緩落下纖細如針的冰點，將星光折射滿是曲折銀輝，北方天海交崖的方隅，忽然開裂數哩，垂下幾綹雪白濃密長髮，覆蓋滿是蜿蜒起濤的湮嵐，銀河閃爍著綿密山脈的倒影，映於星幕有如延眉心曲巧細緻的鼻彎，悄悄地淌下晶透的雨珠，將我沖向一雙緊閉的長睫毛。後來對這個夢我有個簡單的解釋。當我疲憊絕望的時候，誰能夠收容我，是我白髮蒼蒼的母親；是我尋覓無境的長睫毛。眨了眼就灑落紅楓的長睫毛，茂滿墟蕪的向陽花田；眨了眼就吐菸裊裊的長睫毛，妖嬈穿走的濾嘴頭；眨了眼就譜出神話的長睫毛，我泅泳無岸的白沙灣。
年冬我這青春鳥已經振翅遠飛南國，老槐樹還守著滾滾黃塵，等待倦鳥歸春時。野罌粟燒紅天邊小山崙，猶如海角夕陽吞沒遠航商船，與我漸行漸遠。多少清晨，多少黃昏，我想忘了你繫腕的黃繩，肌膚的煙疤—追憶裡突茂於心雪的火蓮，片片飛滿天。
滿洲里到綏芬河，立冬後雪漫冰封，銀裝素裹，公路兩遭白皚無垠。鐵灰的天幕，惟有雪花繽紛，公車無聲地疾馳，劃開雪道旋即重合，像白兔身上悄悄竄行的水蚤，不著痕跡。東北暮色瞬息流逝，一抹夕陽向西，彤紅流雲幻動，山巔冷風陡降，襲來花白氤氳直撲雪野，驟寒無已，針葉林墨綠匝地，暝色潮帶層層遠褪，既望之月如紙籠燒著黑藍火焰，罩著花紗，搖曳冉升。山莊已過晚膳時間，滿桌觥籌交錯，大夥兒懷著酒意說學逗唱樣樣來，泡菜鍋漾著艷紅椒末，高楊舉手又一匙辣油，他早滿臉通紅，整個身子煲雞湯似地滾燙。他大口嚼著燻鴨蔥餅，嘴裡還說個沒完，喫罷，踩上高凳吊起嗓子。炊煙初消，夜霧乍起，微黃冷淡車燈前影影綽綽，幾扇窗亮著壁爐的火光，心窩頓時暖了。遲來的學長提著行囊走入山莊，天外風雪湧起，數枚松子墜下，迸裂一地青褐。「海寧，白鷺鷥怎唱去了？」高楊扮完寶釵擬著蓮花指問道，我想他真醉了，趕忙要扶他下來，「下來罷，你醉狠了。」他充耳不聞，奔向交誼臺搶下麥克風，「各位，我要為白綾學長高歌！」如雷掌聲響起。
我杵在桌邊，面色紫膛，忽見月亮像一團肉紅蠕動的瘡疥，撕裂星關天膚。
雪地上灰褲衩蘸透乾黑血漬，縐成一毬甩在結凍的池上。闃黑人影圍攏而來，空氣驟變得溫溫濕濕，高楊埋在皚雪裡，像沉沉陷進潮潤沼澤，只露出青亮頭皮和那鵝卵石般的光下巴，赤精大條地嵌在月光照不著的黑雪堆。「我抽你ㄚ子！」，高楊後背齒痕斑斑，紫青瘀腫滲著黑血和著黏膩。我嗑地告饒，別啊別啊！那副天殺的白骨兩隻手鷹爪般撳緊高楊的肩，汗水涔涔地伏在他身後，像天裡肉紅蠕動的月，啐他一臉，高楊面色死槁，眼裡佈滿血絲，額上青筋暴露，白牙顫抖緊咬著沁血的唇，趴在枯枝落葉裡渾身打顫，悶聲呻吟起來，脅間一道殷血汩汩流出，他白眼一翻昏厥過去，黑藍色的口沫淌了一地，「我抽你ㄚ子！我抽你ㄚ子！」…..。回風蕭瑟，雲爿疊合，白樺林裡冬草瘦如髮，朵朵火焰在我眼裡焚燒，高楊仰起頭對我愣愣地咧嘴而笑，面色臘黃，眼神漠然空洞。有個好深好深的黑夢潛進遽遠的兩丸黑水銀，一苗方抽發的春芽萎黃。
透明塑膠管載著稠黃流質，在高楊的鼻孔間進進出出，青白手肘插滿標籤、針頭，像兩把斷頭竹掃帚擱在病床，乾枯的只剩下一襲骨架，兩頰凹陷顴骨高突，他的頭顱簡直少了一半，昔日臉上豐潤的春流乾涸見底，被炙火燒得瘦黑乾癟，嘴角邊黏著一枚指甲大殷紅的血塊，渙散眼中透著徹底的疲憊。看著高楊，我還沒開口，他眼泡子已經腫起，像兩枚熟爛的牛血李滲出黏液，啪咑落在枕上，他背上那雙童稚羽翅飛遠了，黑蝌蚪似的眼珠驚惶亂竄。他被單上濺滿了斑斑點點的尿漬，卻還是靜靜地癱著，我赫然看見他左腕上那條縫著鋼線蚯蚓似的紅疤，密密實實封鎖了他青春的關口。我偎在床邊看著他，好難相信這面目全非的老頭兒，好難相信。
驚蟄無言，春雷空鳴。再見高楊時，他坐在奼紫嫣紅的花圃裡喃喃自語，身子不停前後晃著，他頭髮長到肩頭，白白花花的，像摻籽的棉絮散亂，白衣上污黃斑斑，粘上密密麻麻的酢漿草，他一會兒蹙眉喃喃自語，一會兒在草皮上滿地打滾，嘻笑時兩隻眼透風似地望不定遠近，他的手讓反繞的袖管緊箍著，留下兩只金骨肉紅的花手釧。我走到他面前，他兩只眼塘深陷，臉上搽得紅紅紫紫的，淚痕笑紋參雜著，像個落幕戲子，像血一般紅的杜鵑花在雨裡燒。他指著我笑，皺著眉笑，紅著眼笑，「我是海寧？」他俯身啣起地上的粥，跪地囫圇舔著，我一手拍翻碗，冰冷的黃粥稠稠流出。高楊發狂地咬住我，嗚嗚低吼：「我要打你！我就是要打你！」，他撲在我身上胡亂地咬著，我像冰天裡驟落的雨滴凝結地表，愣見春時琉璃瓦檐漸次消融的冰溜。
就是這麼回事，我撥回反方向的鐘告訴你。彳亍於花巷草弄，你我狹路相逢，手心蔓延的幽徑，或許漫渙著風露，但你將淚珠拋成滿天裡亮晶晶的星星。春杏的初霜綴濕臉龐，當我警醒想拭去浸潤的眼眶時，枝巔蕊蕊杏花已萎靡，散在鵝黃朝陽底。高楊，當我想起你，你的故事已經結束了，但我的卻支離破碎拼湊不齊。
千禧孟春 摯友海寧
世界原來是會轟然消失的。我明白這個道理時，橘子樹已經結果墜地了。事情是怎樣開始、怎樣結束，其實我一直不很明白。草薰風暖的仲夏，順著冰涼溪流，走過滿佈橙橘的林子，風裡瀰漫輕柔橙香，像楓紅紛紛落霏雨，挾著幾吋薄薄秋思，飄過闔眼的野林，垂首的酣顏。這裡的空氣很新鮮，仰臥在綠蔥蔥的河堤邊，身上蓋著流淌的白雲，瞳孔閃著微漾的漣漪，時光就這麼安安靜靜的走過。江水綠如藍，數隻垂頸白鷺鷥倏地飛起，花白蘆葦微顫，一派鵠候惹得飄零。當我想起你，就是在這樣一個白羽紛飛的隄邊。
瞅著支離破碎的鏡子，我看見兩個人的影子。莫斯科的郊外奏響我崇拜黑色荒誕的序曲。
王朔的小說《動物兇猛》改編成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電視轉播這部片得到威尼斯影展大獎時，我正在北京菸霧迷離的「不見不散」小吧裡和眾人齊聲歡呼，遙遠的馬小軍像混進了青衫間，昂首闊步，踩上吧台高呼：瓦西里！！七月北京夜，盡是雷霆大雨，天邊密雲驟亮，教堂屋頂十字架似銀墜，閃起刺眼光芒，裡頭、外頭都震耳欲聾。那天高楊的生日，照慣例我們喝個爛醉，徒步向西單稻埕。高楊是個標準東北漢，操著珠圓玉滑的普通話，人長得高頭大馬，削挺高鼻搭上褐色深邃眼塘，眨著兩排長睫毛，臉蛋總顯紅撲撲地，像上了腮紅，天冷時泛上幾絲慘白，看來卻十分嫩相，我們給他起了個十分傳神的外號，叫「俄製娃娃」。不見月色的夜晚，我們興致更加高昂，鄰比路燈發昏，街道翠微水亮，漾著雨紋，我們齊步踏過一個個水漥，水花濺得渾身溼透了，暴雨挾著寒風打過身上，打了一陣陣哆嗦，呷幾口百樂，我癱在路旁，高楊醉顛顛地扛著我，走向西單。
瑞雪紛飛，方過夜，樓瓦就長了白鬚，冒著清晨幾許寒氣，我搓手磨腳地到校門口掃雪。晴霽的一方天，朝陽欲出，像雞蛋炒西紅柿，冒著酸澀氣味，復興門一帶灰牆青瓦的民舍早已熱鬧起來，四起熱氣白煙，燒餅出爐滿溢大麥香，趕報單車也嘎然停下，裹油條、咂滿嘴熱騰騰的豆漿，頃刻後騎上車消失在竄動的市集。晨鐘響過，遲來的學生踩著沒膝的雪，舉步維艱，教室門窗緊閉，裡頭沒暖氣，只有燒著燒著就會自動熄滅的煤球爐子。羅道莊育幼院的孩子常翻過矮牆來玩，冬天他們一致穿上黑棉襖、黑褲衩，下課鐘聲響，便像滿山遍谷的黑鷓鴣自紅瓦牆上翩躚落地，他們不厭其煩地折枯枝打雪仗、賴在雪堆裡哇哇大哭。房檐上垂掛著長劍般晶亮透明的冰溜子，小孩兒圍著這件聖物發愣，頭一遭拾起石頭就丟，冰溜子墜地碎得吋，孩子們「嘩」地同聲，心也碎了，我和高楊坐在路階上不禁發笑，他們亂哄哄地逕自爬上高楊的肩膀，指著白汽裊裊的屋檐，高楊扛起小孩兒，掰掉冰溜子的尖兒當冰棍吃，我看著高楊僅有的白衫散佈黃黃綠綠小腳印，蓋郵戳似地，當賣力搓洗他特藏的迷彩裝，也帶笑意喃喃地說：真是如出一轍..。整個冬天，總有幾隻黑鷓鴣圍在他身邊，他也隨著重回到無憂的幼童年歲。
高年級有幫人父母都是政府高幹，骨子裡流著反台的血，非常憎恨我們這群小留學生，他們頭兒叫白綾，遇見他準沒好事。白綾長得特高，身軀慘白乾癟，兩肩總是高聳著。每回在澡堂看見他光著身踩進水池，都覺得那姿態真像極了垂頸於沙洲覓食的白鷺鷥。白綾叫我四眼，我不敢不賣帳，總站得直挺挺地呼他：學長好。當他走遠，就學著白鷺鷥「嘎嘎」地振著翅膀叫，搖頭晃腦地唱著：白鷺鷥，車糞箕，車到…..。學校明白地警示大家：學生來學校是要學習的，搞政治議題是犯很大錯誤的。所以我們就算是自個人說話，也絕口不提，於是儘管白綾用盡辦法揪辮子，也徒勞無功。
冬夜星空冰塊般明朗，月影斑駁，滿室沐於鵝黃，乍白皎潔，我被撩撥得難以入眠。子夜，房門吱呀開了，我懷著錐心的驚悸醒來，這聲響如同胡琴調弦繃緊了心，幾乎使我呻吟出聲，幾個熟悉的枯槁細影閃了進來，蜷身熟睡的國清連著被單給拖出房外，迤下轉角一隅欸乃聲。我蒙上被子，想起父母，他們遠在天邊，橫在我們之間的無數川流峻嶺，被月光照得紫瘢淤紅殘缺不全，寢室長廊間，他們的身影依稀淡薄，只是天際間兩個黑點，快馬也追不上，我緊揪著被襖，抿著唇哽咽，周身抽搐，一股徹底的死寂瀰漫開來。朦朧間有人掀開我的被角，潛身臥入。我的氣息凍成一根冰棍直杵到心底，動彈不得。「別怕，睡吧。」聞到熟悉的味兒，我鬆了口氣，高楊溫潤的身體暖烘烘地偎貼，我青白瘦瘠的身子整個埋了進去，高楊的臂膀像座無邊城堡，我躲在裡頭低聲哭泣感覺好暢快好無憂，他雙手枕著，褐黃的髮像舖遠的稻浪，氣息暖風般緩緩吹過，滿野醺然。高楊翻身拑住我，撫撫我微熱的臉，閉眼淺笑著說：「睡吧。」我探出被子四望，注意到晾台上高楊那件醒目的灰褲衩，凝上晶瑩剔透的冰點，掛在寶藍夜幕裡，像無數顆璀璨的星子，一閃一滅。傍著高楊，我很快地睡著了。
悽惘睡夢裡，我生命的歌奔放呼吼。夕陽燦燦的黃昏，我登上某面朝港灣大廈樓頂，樓頂是面廣闊平台，四無遮欄，聳直矗立於眾多矮小不齊的矮樓間，數不清也估計不出有多高，可是引領上望，那薄藍摻金的天翳仍舊遙不可及，好多人規矩地排隊，搭上像「大怒神」般的升降梯，我抖顫地站上冰冷鐵架上，發現它純粹只是四方薄削的鐵片，沒有欄杆，也沒有可抓握的東西，我如同泥濘工爿待升的水泥包。那鐵片忽然急速攀升，光影遷迭，我將衣服脫光，挺腰振臂，眼前一輪夕陽從都市叢林縫細間隨目光並起揚升，疾風中我竭力嘶吼，所有人群迅速離我遠去，一同沙灣遠褪的潮水，不著水沫，我以為我已經站在天的頂端了，可我伸手怎麼也勾不著雲，最後挾著滿腔絕望我安靜地坐了下來，任憑它不斷地升高，直至眼下蒼茫一片。天色驟然轉暗，披上晶鑽星幕，且緩緩落下纖細如針的冰點，將星光折射滿是曲折銀輝，北方天海交崖的方隅，忽然開裂數哩，垂下幾綹雪白濃密長髮，覆蓋滿是蜿蜒起濤的湮嵐，銀河閃爍著綿密山脈的倒影，映於星幕有如延眉心曲巧細緻的鼻彎，悄悄地淌下晶透的雨珠，將我沖向一雙緊閉的長睫毛。後來對這個夢我有個簡單的解釋。當我疲憊絕望的時候，誰能夠收容我，是我白髮蒼蒼的母親；是我尋覓無境的長睫毛。眨了眼就灑落紅楓的長睫毛，茂滿墟蕪的向陽花田；眨了眼就吐菸裊裊的長睫毛，妖嬈穿走的濾嘴頭；眨了眼就譜出神話的長睫毛，我泅泳無岸的白沙灣。
年冬我這青春鳥已經振翅遠飛南國，老槐樹還守著滾滾黃塵，等待倦鳥歸春時。野罌粟燒紅天邊小山崙，猶如海角夕陽吞沒遠航商船，與我漸行漸遠。多少清晨，多少黃昏，我想忘了你繫腕的黃繩，肌膚的煙疤—追憶裡突茂於心雪的火蓮，片片飛滿天。
滿洲里到綏芬河，立冬後雪漫冰封，銀裝素裹，公路兩遭白皚無垠。鐵灰的天幕，惟有雪花繽紛，公車無聲地疾馳，劃開雪道旋即重合，像白兔身上悄悄竄行的水蚤，不著痕跡。東北暮色瞬息流逝，一抹夕陽向西，彤紅流雲幻動，山巔冷風陡降，襲來花白氤氳直撲雪野，驟寒無已，針葉林墨綠匝地，暝色潮帶層層遠褪，既望之月如紙籠燒著黑藍火焰，罩著花紗，搖曳冉升。山莊已過晚膳時間，滿桌觥籌交錯，大夥兒懷著酒意說學逗唱樣樣來，泡菜鍋漾著艷紅椒末，高楊舉手又一匙辣油，他早滿臉通紅，整個身子煲雞湯似地滾燙。他大口嚼著燻鴨蔥餅，嘴裡還說個沒完，喫罷，踩上高凳吊起嗓子。炊煙初消，夜霧乍起，微黃冷淡車燈前影影綽綽，幾扇窗亮著壁爐的火光，心窩頓時暖了。遲來的學長提著行囊走入山莊，天外風雪湧起，數枚松子墜下，迸裂一地青褐。「海寧，白鷺鷥怎唱去了？」高楊扮完寶釵擬著蓮花指問道，我想他真醉了，趕忙要扶他下來，「下來罷，你醉狠了。」他充耳不聞，奔向交誼臺搶下麥克風，「各位，我要為白綾學長高歌！」如雷掌聲響起。
我杵在桌邊，面色紫膛，忽見月亮像一團肉紅蠕動的瘡疥，撕裂星關天膚。
雪地上灰褲衩蘸透乾黑血漬，縐成一毬甩在結凍的池上。闃黑人影圍攏而來，空氣驟變得溫溫濕濕，高楊埋在皚雪裡，像沉沉陷進潮潤沼澤，只露出青亮頭皮和那鵝卵石般的光下巴，赤精大條地嵌在月光照不著的黑雪堆。「我抽你ㄚ子！」，高楊後背齒痕斑斑，紫青瘀腫滲著黑血和著黏膩。我嗑地告饒，別啊別啊！那副天殺的白骨兩隻手鷹爪般撳緊高楊的肩，汗水涔涔地伏在他身後，像天裡肉紅蠕動的月，啐他一臉，高楊面色死槁，眼裡佈滿血絲，額上青筋暴露，白牙顫抖緊咬著沁血的唇，趴在枯枝落葉裡渾身打顫，悶聲呻吟起來，脅間一道殷血汩汩流出，他白眼一翻昏厥過去，黑藍色的口沫淌了一地，「我抽你ㄚ子！我抽你ㄚ子！」…..。回風蕭瑟，雲爿疊合，白樺林裡冬草瘦如髮，朵朵火焰在我眼裡焚燒，高楊仰起頭對我愣愣地咧嘴而笑，面色臘黃，眼神漠然空洞。有個好深好深的黑夢潛進遽遠的兩丸黑水銀，一苗方抽發的春芽萎黃。
透明塑膠管載著稠黃流質，在高楊的鼻孔間進進出出，青白手肘插滿標籤、針頭，像兩把斷頭竹掃帚擱在病床，乾枯的只剩下一襲骨架，兩頰凹陷顴骨高突，他的頭顱簡直少了一半，昔日臉上豐潤的春流乾涸見底，被炙火燒得瘦黑乾癟，嘴角邊黏著一枚指甲大殷紅的血塊，渙散眼中透著徹底的疲憊。看著高楊，我還沒開口，他眼泡子已經腫起，像兩枚熟爛的牛血李滲出黏液，啪咑落在枕上，他背上那雙童稚羽翅飛遠了，黑蝌蚪似的眼珠驚惶亂竄。他被單上濺滿了斑斑點點的尿漬，卻還是靜靜地癱著，我赫然看見他左腕上那條縫著鋼線蚯蚓似的紅疤，密密實實封鎖了他青春的關口。我偎在床邊看著他，好難相信這面目全非的老頭兒，好難相信。
驚蟄無言，春雷空鳴。再見高楊時，他坐在奼紫嫣紅的花圃裡喃喃自語，身子不停前後晃著，他頭髮長到肩頭，白白花花的，像摻籽的棉絮散亂，白衣上污黃斑斑，粘上密密麻麻的酢漿草，他一會兒蹙眉喃喃自語，一會兒在草皮上滿地打滾，嘻笑時兩隻眼透風似地望不定遠近，他的手讓反繞的袖管緊箍著，留下兩只金骨肉紅的花手釧。我走到他面前，他兩只眼塘深陷，臉上搽得紅紅紫紫的，淚痕笑紋參雜著，像個落幕戲子，像血一般紅的杜鵑花在雨裡燒。他指著我笑，皺著眉笑，紅著眼笑，「我是海寧？」他俯身啣起地上的粥，跪地囫圇舔著，我一手拍翻碗，冰冷的黃粥稠稠流出。高楊發狂地咬住我，嗚嗚低吼：「我要打你！我就是要打你！」，他撲在我身上胡亂地咬著，我像冰天裡驟落的雨滴凝結地表，愣見春時琉璃瓦檐漸次消融的冰溜。
就是這麼回事，我撥回反方向的鐘告訴你。彳亍於花巷草弄，你我狹路相逢，手心蔓延的幽徑，或許漫渙著風露，但你將淚珠拋成滿天裡亮晶晶的星星。春杏的初霜綴濕臉龐，當我警醒想拭去浸潤的眼眶時，枝巔蕊蕊杏花已萎靡，散在鵝黃朝陽底。高楊，當我想起你，你的故事已經結束了，但我的卻支離破碎拼湊不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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