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ㄧ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之壹/火燄1
「前幾天來的可以安排上班了。」
「那隔幾天,挑個熱鬧晚上我帶她們來。」
「這年頭還真不好做,玩的人少,查的人多。」
「別說這些了,快幹事吧!」
我二十七歲,終日在街上晃盪,夜裡工作,白天睡覺。
高雄毒辣日頭不適合我,公寓在圍叢四樓,
往底下中正路望去,總人聲雜沓,車水馬龍,
群群都市巨獸腔膛裡的菌胞在轉。
辭去編劇差事後,晃悠數個月,接下這檔差事。
門鈴叮呤呤響起。
「李城,你還在幹麻呢?都兩點多了,不用做事啊?」
大慶額上汗珠涔涔落下。
「摧什麼,」捻熄半燃的紅寶馬「到哪間?」
「悅賓。人呢?」
「房裡。」
夜裡霓虹映於柏油路面上,筆直寬廣,搖開窗,
徐徐晚風把我吹的恍神,大慶從後視鏡看我ㄧ眼,
見我不發一語,逕自和兩個女孩聊起天(雖然平時他是不這樣做的)。
「明天有事嗎?」
大慶盯著車窗外遙遠另方,滿嘴嚼著出餡ㄦ小籠包,含含糊糊…
「問你呢,李城!」
「喔,沒事,呆著。」
「那不….一塊去吃飯,中午睡醒我去載你。」
把車上幾鼎花瓶送到悅賓後,大慶接了通電話,說有急事搭車先走。
「這幾個月都沒來查過?」最近實在太過於風平浪靜,
你知道待在哪艘船上都一樣,ㄧ天半日沒見到風浪,
心裡反而不踏實,等著十哩外暴風雨席捲而來的緊繃。
「嗯。」李哥探頭探腦,瞇眼瞥過路口,
警覺地堤防任何嗑嗑嗑,皮革鞋聲響。
數小時後,天邊曙光乍白,鄰近街道上有些老人都出窩了。
沒一會兒,兩個肥胖的中年人,整著皺巴巴的西裝外套,
拿出一落紫綠鈔票給櫃檯,接著急忙地走了,我今天的工作也就結束了。
回到家中,看著黃膩天花板,
腦裡重複著滿臉橫肉的豬肉販在雛菊花叢間穿梭,
厚重腳步聲遠達不止,昏沉沉地睡著….還不到中午,大慶就來了。
「這份是你的。到哪吃?」
「老地方。」
大慶這人做事厲索,高近兩米,鼻梁修挺,兩瓣赭紅薄唇,黝黑膚色,
沖澡後兩塊鋼板似的胸肌老愛在我面前顫啊顫的…
我ㄧ直不明白他怎麼還不結婚,年過幾過三十了,
身旁老是轉啊轉著不同面孔,
中午艷陽高張,車內空調八百年前就壞了,
轟轟轟地躁響送著熱氣,開窗又盡是灰濛濛汽機車排煙….
我恨白天。吃過飯後開著車,經過**賣場。
「停、停、停….我得買點東西,房裡都空光了。」
賣場人聲鼎沸,門口幾排人像對著我招手。
「沒東西?你哪缺東西?前幾天才買過?」
大慶最討厭出入這種喧喧雜雜的地方。
「衛生套沒了,可以吧?」
「稿紙、毛邊紙、完稿紙….你不是辭了編劇嗎?要這些幹麻?」
付賬時,大慶疑惑地看著我。
「先前那部劇還沒寫完…」顧自拿著錢包,沒理他…
「不是停播了?」
「停播了?是嗎?」是因為沒我的劇本還是因為寫的太爛?
「城,不買衛生套?你不是用完了?」
收銀台小姐抬起頭看了我ㄧ眼。
大慶有時真是他媽的嘮叨。
賣場外走著畫展,複製各式印象寫實後現代油畫,
和袋子裡滿滿衛生套成了最強烈的對比。
想想前些日子,還算是個文藝專業,
看著遙遠那端地平線,日白燒地掀起熱浪,載著我向下沉。
「去搭搭那些學生。」
大慶興高采烈地鬨著,大概是看著我滿袋衛生套的關係。
「搭什麼,熱死了!回去啦!」
大慶沒理我,逕自走遠,我只好跟上去。
【世界經典編劇】攤位孤落在轉巷邊,
只見一個女孩兒倚在牆邊,
快速地手指頭翻看著,(鏡頭拉近)是本大部頭原文書。
我看她一派清閒,額前瀏海,髮間參擢鵝黃挑染,
眼眸子隨著頁面河水樣流動,
金黃午陽在她瞳裏揚著帆,粉紫羊蹄甲瓣落滿繽色翻亂的書落。
「看的懂嗎?」走近她,忖著。
「看不懂。」她想也沒想,脫口而出。
「那怎麼看得入神,翻的特快?」
「看不懂,就只是翻的快。」
「你還是學生吧?」
「嗯,你是編劇家嗎?」她擱下厚重的書,不耐地昂起雪白頸子。
「沒,你高估了,剛假釋出獄,政治犯。」
她頸子和鎖骨間落著顆紅痣,
像千里闊皚雪裡被射殺乙隻西伯利亞白兔,涔涔紅血汩動不絕。
「喔,那你得小心了,我是特務,這四周都是我的人。」她燦燦地笑著。
「你朋友在等你呢!喏。」
兩個戴眼鏡著綠格襯衫牛仔褲的男孩朝她招手。
「那我得走了,政治犯。」她轉身走遠,踩出黑皮鞋喀喀響。
「再見。」我儂儂道著。
反反覆覆的日子沒什麼意思,要是早點起床,就窩在房裡,
看著人車如同西子灣潮水般,湧起又退去。
夏日白天特別長,夜裡月亮顯得落落寡歡,給層層疊疊地濁雲掩的灰濛濛。
城市沒勁,又偏偏得待著。
大慶沒事總愛往我這跑,來了也沒特別說些什麼,
往廚房乒乒乓乓地弄碗泡麵,冰箱裡拿瓶啤酒,
ㄧ屁股攤在沙發裡看著轉台不止的節目,
從探索頻道轉到劈劈啪啪的鎖碼台,
最後我索性打把鑰匙給他,
愛來不來,我也懶的理。
「等會兒悅賓見。」才沖完澡,全身濕淋淋大慶又懶在沙發上,
背後看去只露出寬侉黑肩,像隻熊。
「這麼早?誰這麼好興致?電視劇演什麼呢?」我內褲還浸在肥皂泡裏呢…
「大宅門…怪了,怎麼人家就寫的出這種好戲?」
大慶頭也沒回地說了聲,接著又轉台了。
「對了!小露什麼時候回來?」他噤了口啤酒,咕嚕嚕又含糊。
「這兩天也該到了。」(對齁,小露…)
「你當她是包裹啊?『這兩天也該到了』?沒見過這樣的丈夫。」
「什麼丈夫?情投意合睡過就叫丈夫,那你也滿街叫媽好了。」
「操你媽的,李城,少拿我媽開玩笑。」
這是個麻木不仁的夏天。36度C,城市鍋爐冒出柏油路面蒸氣,
沒有成朵的雲,沒有北卡藍的天,沒有葉晃的風,
我腦裡存在一團無可避免的火燄,劈啪作響,
榨乾我水藍渠道的威尼斯,冒泡ㄦ的威尼斯…
於是無可避免地闖過ㄧ個一個紅燈。
真是他媽的熱!
整個夏天我一直在睡覺,頭是木的,血液快不流了,
頭髮長了,蓋住我的眼睛,蓋住了我的世界。
都沒了,只剩上壹張吱吱嘎嘎響的床。
百貨強勁的冷氣灌進車內,百貨廣告牆比我的床單白。
外頭有幾個業務員,西裝筆挺,
口沫橫飛,不畏艱難,高級動物的,
一頭假高檔襯衫,左口袋插了三隻原珠筆,
手底捧著資料夾,煞有介事的。
(鏡頭拉近)原來是推銷古典音樂唱片的,
幾個學生西西拉拉跟他在胡謅,
我在旁抽著菸,看化妝和不化妝的女孩兒。
「政治犯?你怎來了?」是那隻兔子。
「真巧啊,剛剛就看見你朋友了,只差沒認出你來。
出來買點東西正要回家,只是真他..真熱!」
「真他媽熱,是吧?」
「嗯,就來吹個冷氣囉,那你幹麻?」
「吃中飯,逛逛,他們待會ㄦ就走了,我正愁沒人請喝下午茶呢?」
「呵,我得先走了,喝酒就請,午茶啊?我還是回頭睡覺實在些。」
「那只好我自個ㄦ喝啦,掰。」
「嗯」(這是第二次你背著我走遠。)
「對了,政治犯,你叫什麼名字?」
「李城。」
「張炬楚,火炬的炬,楚楚可憐的楚,記清楚了?」
「記清楚了,這樣吧,你請我喝咖啡,我給你講講編劇。」
「編劇?」
「寫過ㄧ些,像是『陽光燦爛的日子』、『往日情深』…」
「吹牛,『陽光燦爛的日子』是王朔的。」
「說是政治犯你就信,那你是幹麻的?看樣子八成是三流大學生,
頂著艷陽天,傻呼呼的裝文藝氣質…」
「…」
「幹麻不說話?」
「尖牙利嘴,我真該相信你是個政治犯,跟你說我可是…咳…」
「不是要喝咖啡?坐下來聊吧。」
這種地方真不是我該進來的,特別在沒穿襪子的情形下。
「說吧,你是什麼名人?」
「中山大學…咳…夢寐以求的人才…」
「喔!拐了個彎。」
「文藻,聽過吧?還是在工地不流行這類話題?
看你穿的樣,可惜囉,年紀輕輕就幹這出賣勞力流血流汗的工作。」
「不跟你瞎說,書蟲,前陣子辭了工作,失業。」
「結婚了?」
「像嗎?」
「不像、不像,滿街上壹把年紀的就你不像,吊ㄦ啷噹,
肯定不是好男人、好丈夫的典範,還穿花襯衫呢!學生都不這樣穿了,
其實說學生,學生又怎樣?又不幹事,終日閑晃,畢了業,
拿文憑找名份高的工作,尸位素餐,殘了餘生。」
「少在那邊唱高調,這城市再髒,你還是得住下去,
不然等著吃大便啊?別整天呆在書房裡,
多看看這個醜陋的城市,你會發現…」
「其實它還是很可愛,是吧?」
「聰明。」
我點了最便宜的義式咖啡,她點了最貴的卡布奇諾。
「我覺得啊…」啜了口咖啡,有漂浮奶油漬在她嘴邊,
「我覺得啊這個世界唯一可愛的地方,
就是我永遠都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包括下ㄧ秒。」
「說的真好,說不定我會愛上妳。」她好像有點被哽到…
「說不定你會被車撞。」
「說不定妳也會愛上我。」
「說不定你明天也會被車撞。」
「說不定我會離開妳。」
「…」
「說不定妳也會離開我。」
「我肯定你會被車撞。」
天氣好像沒那麼熱了,咖啡上頭的香草冰淇淋飄浮著,
繞在座位邊的人工綠藤,很假,一看就是廉價品,
垂吊著的藝術燈還算可以…
張炬楚滔滔不絕地陳述著他偉大的求學過程,
我已經有點睡意了,黃澄澄璧燈在冷氣邊被吹的巍巍顫顫,
滲著街樹罅漏日光在梵谷向日葵上晃動不止,
像是連綿不絕滾動的馬賽克影格,
閃閃爍爍,看得發暈,我真的睏了…
夕陽西沉,高樓帷幕射出數道橘紅,
下班車潮,過街人群、夏炎榕葉,擺渡薄雲粼粼波動。
剛進門,大慶就乒乒乓乓吼了起來…
「李城,你下午死哪去了?怎麼不見人影?
電話也不接,有個老闆一次要八個,抽八成!」
「八成?!」
「八成!」
「大慶,還記得上回在賣場遇到的女孩?今天又遇著了。」
「睡了?」
「睡你個頭。天氣太熱,到百貨公司吹冷氣就遇到了,閒聊了兩句。」
「喔,晚上有世界盃,法國對西班牙,看完剛好上班。」
凌晨兩點,世界盃轉播震耳欲聾,我差點ㄦ沒跌下床。
「唉!真是廢物,這麼近也踢不進!又賠了,又賠了,幹!」
「就是,李城睡多久了?」
「一晚上了,要不要叫醒他?也差不多該上班了。」
「讓他睡吧…那該死的,又漏了球!」
朦朧中,好像是小露的聲音,轉過身我又悠悠地睡去。
睜開眼時,小露一絲不掛地躺在枕邊,看來還沒洗澡就睡了,
我給她蓋上毯子,走進浴室洗澡。
「上班啦?」小露睡眼惺忪,不知道到底有沒有看我。
「嗯,回來怎麼不叫我?」
小露又瘦了,眼眶烏濃深陷,長髮散亂地掩在胸前。
「我走的時候,你也沒問我什麼時候回來,
你就這麼斬釘截鐵肯定我會回來你這個爛人身邊?」
小露幽幽地歎著說,那種嘆息聲,像重山深壑裏回盪出的笙蕭。
「懶的跟你吵,我走了。」
「看你滿抽屜的衛生套!反正你永遠不缺女人!」
「是嗎?」
小露和大慶是青梅竹馬的玩伴ㄦ,第一次見到他們時,
還以為他們是ㄧ對呢,大慶太木了,不懂得哄女人開心,
幾個月下來,她反倒粘上我,但動不動就飛醋橫生,
搞得我心煩意躁,索性不裏,幾禮拜前吵了嘴,隔天就不見人影了。
「別哭了,妝都花了,像個小丑似的。」
「你別老這麼對我…」
她停下啜泣,愣愣地看著地板,我知道她接著想說:我是認真的。
「人家對你是認真的…」
「我知道,好好睡一覺,我辦完事就回來。」
大慶在門外聽到了我們說話。
「李城,哄哄她嘛,終究是愛過的人啊。」
我急著出門,灌了口啤酒,抽了件襯衫,不太想聽他廢話。
「李城?你真的要聽我說啦,小露她很多事都沒那個心的…」
「大慶!別說了,我趕時間…」
「不是啊,李城…你聽小露還在房裡哭哪…要不要…」
大慶拉著我,細細碎碎地念著…
「大慶!」我甩開他的手,耐不住發火。
「大慶,你少跟我裝糊塗,我們雖然是萍水相逢,
一年多來,我難道還不懂你嗎?別顧慮我,聽著,別顧慮我。」
我老早就想跟他說這番話。
「哼…說的真好聽啊,我可不習慣接人家的洗腳水,
李城你老實說,你還愛不愛小露?」大慶別過臉,像在冒著汗,我沒答他。
「這也說不上來嗎?早知如此,李城,
你不需要為誰負責,但至少要對你自己負責吧?你這樣…」
他時而瞄著小露的房門,嘴裡滔滔不絕地說著。
我聽著聽著,再也受不了了。
「你愛她對吧?」大慶愣住了。
「…少亂扯,跟你說不管我對小露是…」
「愛她為什麼不說呢?」
「…我…李城,我現在只是站在朋友立場上理性地勸你別再玩世不恭,
不然總有一天你會栽個大跟頭,到時候可別說…」
「我沒想到你這麼懦弱,大慶。」
「什麼?」
「我說,周大慶,我沒想到你這麼懦弱!看著心愛的人跟別人在房裡上床,
自個ㄦ還在客廳看新聞,喔!怪不得每次我和小露在房裡搞到鬼叫沒完的,
外頭電視就轉的那麼大聲,你媽的,不然就別來,又想見她…幹,犯賤啊你…」
大慶結結實實往我臉上揍上ㄧ拳又ㄧ拳,順手把酒瓶也砸了。
「你難道就不能好好對她,哄哄她嗎?你難道就不能多說句『我愛你』嗎?」
大慶眼中佈滿血絲,聲嘶力竭地吼,拳上滿是血,一遍又ㄧ遍。
「我很少說謊。」
ㄧ個颱風夜裡,我冒著狂風暴雨到家,
按了半天門鈴,也沒人應,ㄧ推,沒鎖,走進屋裡,
ㄧ地散落的衣服,是小露的紅色運動衫。
我靜靜地坐在客廳沙發上看著新聞,僅可能把音量調到最大...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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